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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典另一個角度的平庸之惡琴殉第四版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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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裝套書/

繁體豎排插图本,楊典《琴殉》上下卷+雙CD

出版社:木果文創

預計上市時間:11月16日~11月30日

《琴殉》第四版前言

楊典

石火電光,移燈就坐,眨眼距《琴殉》第一卷初版已過十年了。距離最早開琴館時所印刷的「非正式地下版」則近二十年。此間弦波鼓浪,太音橫流,世間事迅雷風烈必變。如今拙著二冊終於能以正體字無刪節全文再出一套紀念版,確算是幸運。雖對於早年那些吐火式的文章、美學、琴論與觀點等,我自己早已有過不少懷疑與否定,但書一經出版,便成了一道獨立行走的語言幻影,作者則被拋在後面,想再修改也不可能了。好在鏡鑒無常,本身亦是一種平常心,那就原封不動,讓它們立此存照吧。

古琴是「傳統文化」,這是一種事實。而世人所謂古琴能「提高人的修養」云云,則只是一種單面人式的觀念。事實不一定是觀念。有時事實與觀念完全沒什麼聯繫,乃至完全背道而馳,也是常見的。此正如法學上所謂之「意見證據」,不能成為真正的證據。琴本是「自然、音樂與人心之間的一種無限性接近」,即它們永遠都在運行和盡量靠攏,卻又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地互相被抵達。琴是矛盾的產物。琴是包括琴學在內的任何文字之過度詮釋都不能盡言的音樂形式。記得前年在北大講座時,我也曾專門談到這種無限性與矛盾性。我曾言「古琴不完全是藝術」,當然更不可能完全是琴器、琴學、意識型態乃至音樂等必須依附於其上的那些東西。其實這道理很簡單,就相當於說「交通不完全是道路和車輛」一樣。大街上就是一個人、一輛車也沒有,空空如也時,交通也是存在的。而當大街上擠滿了人與車時,交通卻往往反而不存在了。琴亦如此。琴必須有自身獨立而抽象的空間。我相信每一個對此真正有所思之人,皆能有所解、有所化、有所得。

二0一三年前後,在寫作《琴殉》之第二卷(編按:本套書下冊)時,我已對第一卷(編按:本套書上冊)之中不少言過其實、躁動、激烈與理想化的觀念等進行了很多修正,此乃因琴心常隨時代之變,也在不斷否定其哲學的立足點。譬如,寫第一卷裡很多文章時,古琴尚處於冷門(在八、九0年代,全國民間琴人屈指可數,甚至互相之間都認識)。那時自然是希望琴之絕學能受到更多關注。但待若干年後再寫第二卷續編時,琴已被世俗化,商業化搞得面目全非了。一些城市的琴館開得比速食店還多,學琴成了酒店茶肆裡惡俗的現象,附庸風雅的過熱扭曲了琴過去本身的孤傲高冷之美,幾令人生厭,故而便又想給它潑點冷水。關於此,我曾也對媒體說過:即「當你發現你最初的某個想法所有人也都在想,甚至都去做時,你便知道你錯了。」

(《琴殉》歷年諸版本封面,—)

當然,本書裡還有一些文字,則來自自己閱讀上年紀不同,感受也不同罷。如《琴殉(上)》末卷之戲劇〈犼〉,本寫於約二十年前。那時年輕氣盛,不忌含蓄與靜穆,不測靜水深流之狷氣。如今自己再去讀,則有諸多不滿意。而且,那時也並未真正從晚清思想與近代史裡去理解章太炎、譚嗣同的古琴觀,而僅僅是服膺於一種「文學意象」而已。後又重讀到譚君〈石菊影廬筆識.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第四種.思篇〉一文,便更覺譚於明清之琴與漢唐之琴,從譜學上便開始了他的否定。這個「看法」也是與眾多業內琴家完全不同的。只是我那時個人領悟不夠,頗感汗顏。如譚在文中云:

書之至俗極陋,而世以相沿既久,無由測其得失,遂不敢斥其非者,今所傳之琴譜是也。夫古樂之缺廢久矣。不知何一人起於雅音歇絕之餘,妄以其臆度之私,操習之鄙,摹寫俗樂,入於古器。觀其儀,則指法以繁難而眩巧;聆其籟,則節奏以纖碎而詡美。或偽為高古,則失於粗浮;或綴以文辭,則益其鄙誕。甚且塗附經傳詩古文辭以為之譜,不古不今,忽正忽變,謬種流傳,蔓延世宙。群然驚之曰:「此古調也。」於是奔走之隸,倚門之倡,皆稔習其法,以鳴高矜奇,為取悅於人之資。揆其心之所用,亦何嘗深味其微,而果以為盛美哉?特以其古也,因祟之雲爾,抑何不思之甚也。今之譜,今之里巷謳吟也;今之奏,今之箏琵阮咸也。衡陽王子亦以為今之琴操,淫聲也,故曲終有泛音。劉蔚廬師亦以為取音當取七徽以下,寬和正大之音;七徽以上,發音尖促淒厲,不宜頻用。嗣同閱譜不下數十種,無不兼有此病。尤可笑者,寫指法惰用全字,謬為減省,至並數字為一,殆不知始自何代。然觀近刻《古逸叢書》影唐本〈碣石調.幽蘭〉,尚皆字字正書,無妄減妄並者。指法之名,亦多與今異,可知今所傳,果皆虛造,非風雅之遺也。且不惟譜為然,蔚廬師援證古書,獨探往制,乃知今之琴,亦非古之琴;今之弦,亦非古之弦,說詳《琴旨申邱》。《易》曰:「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。」今之論樂者,皆泥於形而下之器,而不進求其所以然,嗚呼,安得知道者與言器哉?

劉蔚盧即劉人熙(一八四四~一九一九),字艮生,號蔚廬,湖南瀏陽人,曾任湖南督軍兼省長,廣西道台等職,他是清末民初湖南「船山學社」的發起人,並在光緒年間編撰過琴譜《琴旨申邱》(此譜乃因衍注清乾隆年間瀏陽琴家邱之稑為宗而作,故名「申邱」。邱之琴學崇古律,曾試圖熔禮樂歌舞乃至《尚書》《詩經》等為一爐,復興琴瑟古樂,著有《律音匯考》等)。但劉可遠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「古琴家」,他後來主張北伐、反袁、還組織過「永久和平會」,直到五四時期才去世。譚嗣同本來就服膺於船山思想,在琴上則儼然以劉為「師」,自然也會認同和延續其王船山式的遺民哲學。當然,當代的「職業琴家」們也可以說譚只是一個古琴外行,一個完全不懂音樂史、西學東漸後的聽覺藝術衝擊,甚至連譜學發展史都不瞭解的「超級票友」罷了。如果僅從音樂專業的角度看,譚似乎是勉為其難地在責怪減字譜的出現與漢字(如胡適所言「名教即文字教」)的悖論,以及歷代琴譜編撰者的淺薄了。甚至若在專業琴書內提譚這些話,都是不應該的。這似乎根本是兩碼事。但仔細思之,譚對「樂」與文字本身的觀點,即對今日浮世流俗之琴事,也不失為一種更準確的批判與糾正。只是此理屬禮樂文明之遺民氣息,很少有今日的琴人們願意去關心。可很不幸的是,今日的琴人們正是集體走在了這樣一種「虛造」之道上。今日的琴人們在經濟環境下僅迷於炫技,誤讀名聲,卻太缺乏先賢琴家們那樣樸素的樂道精神。

本書之能再版,在此要特別感謝旅日藝術家李逸琰女史引薦了虞山同門朱育賢先生,得朱先生之鼎力協助(包括〈琴殉──移燈就坐〉、〈琴殉──隱几長嘯〉雙CD後製等),又結識了木果出版社林慧美主編。幸有三位之不吝賜教,方能有今日之全璧。

(《移燈就坐》CD原封面,)

懶心偏僻,慢求端正。當代琴事看似熱浪未減,可我仍要說:琴心之根本仍須是一場逆水行舟、是一種「偉大的失敗」、是對一切世俗之不合作態度。這亦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。舍此無它。而當無數人都漸漸地開始熱衷於喜歡古琴時,實話說,我則連練琴的興趣似乎都比過去少了太多。我寧可反對自己,覺今是而昨非,停琴佇月,閉門打譜,不被普遍的「表演」所裹挾,或更能見此音樂與哲學之不可思議性吧。琴是廟堂物,但更是山林器,而上山與上臺,完全是兩個方向。在當前現在這樣一個昏聵時代(其實哪朝哪代不昏聵呢?)雖人各有志,浸淫於一門看起來可以逃避焦慮的嗜好,也不能說不對,但如果只是為了彈琴而彈琴,那上山或上臺便都成了一碼事,甚至有些「可憐或可恥」了。琴本是一道坦蕩或桀驁心聲之反光,也不是用來遮醜的。那被集體無意識所追隨的所謂「清淨」與「華貴」,有時都是中國人從另一個角度產生的「平庸之惡」罷了。再說,寧靜竹林早已成市井囂境,這二十年來的古琴已今非昔比,既不在世界音樂思想之中,也不在中國傳統音樂思想之中。我絕非泥古原教旨分子,本也希望琴是一個獨立、深邃而又開放的聽覺空間。但渾濁世相、過度傳播,早令弦歌大雅從於流俗,徒增煩惱耳。惜少年狷介往事不再,而當年文字、脾氣與琴音猶存,得逢機會反觀煙波舊物,亦如腐骨老朽返睹幼稚之顏,雖多有荒唐激切之處,也可作早年樸拙自省之鏡。能博方家一哂,便算人生一大幸事也。特此為記。

二0二0年八月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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